存世《出师颂》墨迹本与刻本关系考

2016-08-04

  《出师颂》为东汉史孝山所撰,对后世书写此颂者,异议颇多。从历代著录和存世墨迹刻本两个界面来考察,确实存在过多种本子。历代笔记、著录所记载,纷纭芜杂,单从文字来分析,难辩其真膺优劣。现在换一个角度,以传世的几种《出师颂》主要刻本与存世墨迹为标样,并参考有关著录材料,加以比较辨析,或许能对《出师颂》的历代写本情况,获得一个较明晰的认识。
  历代法帖中收刻有《出师颂》的共有九种,大致可分为三个系统。
  一、 南朝梁萧子云《出师颂》系统,现见刻本两种。
  1、宋《汝帖》第七卷,王寀摹刻,刻于大观三年(1109年),上海博物馆藏宋拓本。其有如下特征:
  (1)标名“萧子云”,为残帖,共5行80字,起自“薄伐猃狁”,止于“显显令闻”。
  (2)“况我将军”之“我”字虽残,但字形犹存。
  (3)帖中漏缺“我出我师,于彼西疆”八字,不知是母本原迹己残缺,还是刻石时漏刻,分析以前者可能性大。
  (4)此帖文字笔划缺损甚多,摹刻者似乎忠实于原迹,残损处不作添补。
  (5)此帖字与字之间不连属,且笔力较为瘦劲,隶意颇重。与同帖卷四所刻索靖《月仪帖》,在结体、用笔上相近,气息高古。
  2 、北宋《兰亭续帖》上册,刻于政和初年(1111年),上海博物馆藏宋拓本。
  (1)标名“萧子云”,刻石已斜向裂开,故残损字较多,但非裂痕处笔划较全,不同于《汝帖》之笔划多缺失。
  (2)此帖刻全文,“我出我师,于彼西疆”八字未缺。但是“况我将军”之“我”字已失落,且未留白,致使文句不顺,四字句成三字句。
  (3)此帖每行字数比《汝帖》本为少,行距亦较宽。
  (4)此帖第二行“来”字,第八行上“至”字下“况”字己半残。
  (5)此帖后面并刻有蔡襄治平二年(1065年)的题跋,谓“此书尤精劲而完篇,殊可爱。借临一本,然眼力已昏,多亦失真,他日或移石本,可分遗也。”
  比较《汝帖》和《兰亭续帖》两本《出师颂》,虽都题“萧子云”书,但并非出自同一母本。因前本多一“我”字而缺八字;后本“我”字已删。蔡襄题跋于1065年,说“此书尤精劲而完篇。”《汝帖》刻于1109年,早于《兰亭续帖》,却已成残篇,又未收刻蔡襄跋。再细加比勘,两本字体的形体亦有小异,故两本各有母本。北宋米芾《书史》记载:“钱勰房下有史孝山《出师颂》,题作萧子云,亦奇古。”又黄伯思在《东观余论》中说:“萧景乔(子云)《出师颂》,虽不适魏晋人,然高古尚存遗风,自其书中观之,过正隶远矣。”说明北宋时就流传萧子云本,可能还不止一本,故出现不同摹刻本,自在理中。
  二、西晋索靖《出师颂》系统,共有五种。
  1、明邢侗选辑《来禽馆帖》卷二,标名“索靖书”,刻于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此帖有如下特征:
  (1)帖前刻有北宋徽宗双龙圆玺,“宣”“龢”连珠印,帖尾刻有“政和”长方印,“宣和”长方印,并有“永存□□”半印,“书印”长方印,“文艺薮泽”大方印等收藏印。
  (2)“况我将军”之“我”字缺,未留白。
  (3)与《兰亭续帖》比勘,“降祚有漢”变为“降祚为漢”;“素孁夜暵”变为“素孁夜嘆”;“鼓無停響”变成“敉無停響”;“言念伯舅”变为“言念内舅”。
  (4)《兰亭续帖》里缺笔的“来”、“至”、“况”等字,皆勾出残损边框;“明诗阅禮”之“禮”字己残缺,而《兰亭续帖》里尚未残。
  在此要着重提出“素孁夜暵”四字,“暵”一作干旱、干枯释;一同“熯”。王遽常先生1947年在《索征西书出师颂墨池堂本跋》一文中,考释“暵”同“熯”,《玉篇》释火盛貌,《论衡》释炬火,则“素孁夜暵”谓素月夜明也,正与上句“五曜宵映”(五星夜间映照)作对。而宋五臣注《文选》本,行文为“素孁夜嘆”,“嘆”释哭。王文谓:“素月岂能夜叹乎?”他从文字训诂角度对古文提出了疑义。王遽常之说,应合乎原文。
  2、明董其昌选辑《戏鸿堂法帖》卷三,标名“晋索靖出师颂”。此帖刻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晚于《来禽馆帖》三年。
  (1)帖前刻有双龙圆玺,“宣”“龢”连珠印;帖尾刻“政和”、“宣和”长方印、“文□薮泽”大方印。后又刻董其昌自跋:“锺太傅书自晋渡江时,止传宣示表,百余年间妙迹已绝,宁知今世有索靖出师颂耶?此书在檇李项子京家,故是甲观。其昌。”
  此帖与《来禽馆帖》比勘,双龙圆玺位置移上,缺“永存□□”半印和“书印”印,“文兿薮泽”印空“兿”字。
  (2)帖中文字与《来禽馆帖》均同,亦缺“我”字,“来”、“禮”、“至”、“况”诸字亦缺笔。
  3、明章藻摹刻《墨池堂选帖》卷二,标名“晋索靖出师颂”,刻于万历三十年至三十八年(1602—1610年),与上述两帖差不多同时间。
  (1)帖上刻收藏印与《来禽馆帖》基本相同,但帖尾缺“宣和”长方印,“政和”印缺左小半。
  (2)帖中文字与上两帖均同,缺字、缺笔诸字亦同。
  (3)帖后增刻章藻释文,释文中有明显错误。如“朔风变楚”释成“移风变楚” ,这是因“朔”字残泐不全,导致错释。又末句“顯顯令闻” 误释成“顒顒令闻”。
  4、明陈元瑞选辑《玉烟堂帖》卷二,标名“萧子云”,刻于万历四十年(1612年)。
  (1)此帖虽题“萧子云”,然与《兰亭续帖》中萧子云《出师颂》不一致,而与《来禽馆帖》、《戏鸿堂法帖》等刻本文字全同,因而应归入“索靖出师颂”系统。
  (2)此帖文字缺失与残损处,一同《来禽馆》、《戏鸿堂》诸帖。
  (3)帖上未刻任何藏印。
  5、明王秉錞选辑《泼墨斋法书》第二卷,标名“晋索靖出师颂”,刻帖时间不详。
  (1)帖上所刻收藏印,与《来禽馆帖》相同。
  (2)帖中文字与上述四帖均同,缺字、缺笔诸字亦同。
  (3)帖后刻释文,与《墨池堂选帖》释文同。又刻董其昌题跋,辑自《戏鸿堂法帖》,可知此帖时间要晚于上述四帖。
  三、隋人书《出师颂》系统。
  1、《隋贤书出师颂》墨迹本,即现故宫藏本。此卷黄麻纸,未题书者名,仅书篇名“出师颂,史孝山”。
  (1)卷上收藏印共有四十余方,据已割裂析出的卷后佚名宋人(或元人)题跋,早期主要收藏印,唐代有“太平公主”胡文印、王涯“永存珍玩”印、锺绍京“书印”印、李约“约”印、“蓑笠轩印”大方印;宋代有宋内府“历代所宝”印、“内府秘书之印”印、“绍”“兴”连珠印等。此外还有元张达善,明刘中守、刘完、王世懋,清安歧和乾隆内府众多收藏印。
  (2)引首描金龙纹纸上,篆书“晋墨”两字,署宋高宗赵构押书,钤“御府图书”方印。此引首绘五爪龙和纸张均非宋时物,系为后人(明人)伪托添配,此现已达成共识。
  (3)卷后米友仁题识:“右出师颂,隋贤书。绍兴九年四月七日,臣米友仁审定。”引首和后隔水并有乾隆帝御题。
  (4)此墨迹文字齐全,无残损处。唯仍缺“况我将军”之“我”字。
  (5)与上述索靖《出师颂》诸刻帖比勘,有些文字有异。即“兆基開業”作“作基開業”;“皇運来授”作“皇運未授”。而“敉無停響”改为“鼓無停響”,“言念内舅”改为“言念伯舅”,其余均同。
  2、清内府《三希堂法帖》卷三,标名“隋人书”,刻于乾隆十二年(1767年)。
  此帖系《隋贤书出师颂》墨迹的石刻本。文字一依原迹摹刻,后并刻米友仁题识和弘历后隔水题跋。原本上面的收藏印,大部分略去,仅前有“石渠宝笈”、“郎邪王敬美氏收藏图书”诸印,末有“绍”“兴”连珠印、“蓑笠轩印”、“刘中守氏”诸印。
  纵观上述索靖《出师颂》明代刻帖四种,都有徽宗朝内府藏印,且文字和书体缺落、损泐处基本相同,可判断出于同一母本。结合著录资料,母本应是曾经宣和内府收藏的索靖《出师颂》墨迹。
  《宣和画谱》记载,御府所藏西晋索靖草书墨迹有四:《急就章》、《月仪帖》、《出师帖》、《七月帖》。
  宣和天府本《出师颂》一直流传到明代,尚见著录。明王世贞《弇州山人续集》记载:“史孝山《出师颂》系古章草法,在宋时有两本。天府志索幼安所谓银钩之敏,而人间则盛推萧子云。旧于文寿承(文嘉)所见一卷,上有祐陵泥金御题征西司马索靖书与宣和瓢印,盖天府本也。第黯黑不甚可别,细玩其行笔处,亦似微蹇涩,往往有枫落吴江之恨。”这一本应是宣和天府本。又据詹景凤《东图玄览编》卷三记述:“其一本则文寿承于都下买得,数年后以七十金售于项元汴。”董其昌又在项家见此墨迹,遂摹刻入《戏鸿堂法帖》。明孙纩《书画跋跋续》卷一又说:“文寿承晚年于燕市中无意购得索幼安出师颂,价三钚耳,好事者多往索观。”邢侗、章藻、陈元瑞很可能也是借摹文氏收藏墨迹上石的。至于王秉錞《泼墨斋法书》的《出师颂》,则是翻刻《戏鸿堂法帖》和《墨池堂选帖》,己有明证。
  正因为宣和本纸质黯黑,字迹多有模糊处,以至四本帖中多有笔划缺落处,而且有些字在摹刻过程中被误释,造成错谬。如“降祚有汉”之“有”字,误刻成“为”字;“素灵夜暵”之“暵”字,左旁“日”字上勾笔逐渐消失,误成“嘆”字;“言念伯舅”之“伯”字,误刻成“内”字等等。
  现存《隋贤书出师颂》,正是绍兴内府本。王世贞同时见到过宣和本和绍兴本两种墨迹,《弇州山人续集》里并记:“今年秋,家弟敬美(世懋)购得一卷,其大小行模相彷佛,而结法特加遒密,古雅墨气如新。”又记述卷上有太平公主、王涯、锺绍京等印和米友仁题跋。他评价道:“余窃谓二迹皆自幼安临出,特绍兴本之所入者佳,而宣和之所藏当小次耳。”置绍兴本于宣和本之上。詹景凤亦与王世贞持相同意见:“王太常藏索靖书史孝山《出师颂》章草,苍郁深厚,古雅天成,不犯斧凿,虽锋锷敛而奇趣妙思,妍态丽清,包举无限。”并质疑:“友仁题为隋贤,不知何据?”
  王、詹两前贤推定二本都是索靖书,并未有过硬证据,但他们拈出了宣和本和绍兴本的差异。而顾复《平生壮观》的记载却十分淆乱。他既记绍兴本有前后古印十三方,又记有“宣和”、“政和”诸玺,前有题“索靖出师颂”五字,后有米友仁跋,竟然将两本混成一体了。若根据顾复的著录来否定绍兴本的可信性,岂不被古人所误了。
  那么宣和本和绍兴本是否为索靖所书呢?
  我们不妨将《出师颂》三个系统的刻本和墨迹本联系起来,综合考察。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兰亭续帖》刻本和传世宣和本刻本(即四种明刻帖)及绍兴墨迹本,全篇都缺少“况我将军”的“我”字,这不是偶然的,因为《汝帖》中《出师颂》残帖却并不缺,说明它们很可能出自同一母本。同时宣和本的四种刻本笔划残缺的“来”、“至”、“况”等字,缺损部位与《兰》帖完全一致。因此鄙见,宣和本是从《兰》帖所收萧子云《出师颂》的母本摹出。
  绍兴本的文字比宣和本更接近萧子云本的文意。如“鼓无停响”之“鼓”字,宣和本误作“敉” ,而绍兴本未误;“言念伯舅”之“伯”字,宣和本误作“内” ,绍兴本未误。至于绍兴本摹错的文字,如“降祚为汉”之“为”字、“作基开业”之“作”字、“皇运未授”之“未”字等,都是萧子云原本上已经残损、笔划不清的字,故而绍兴本也应是摹自《兰》帖刻本的母本。下面将宣和本、绍兴本与《兰》帖文字的歧异处列出。
  (1)两本俱误处:“降祚有汉”都误作“降祚为汉”;“素灵夜暵”俱误作“素灵夜嘆”。
  (2)宣和本刻本误处:“鼓无停响”误作“敉无停响”;“言念伯舅”误作“言念内舅”。
  (3)绍兴本误处:“兆基开业”误作“作基开业”;“皇运来授”误作“皇运未授”。
  这些误处都是对“萧子云本”写法不理解,或者文字己残损,摹写时误释所造成。两本互有正误,故不存在两本之间谁摹谁的问题,两本是同源而异体。
  宣和本和绍兴本既然和萧子云本有渊源关系,它们自然不是索靖所书。至于绍兴本的书写时代问题,诚然要从书法艺术的时代风格、流传经过、收藏印记考辨等多方面进行综合考察。近来,有人对存世绍兴本(即《隋贤书出师颂》)的可信性提出疑问,认为可能是南宋以后人所书。根据上面对各刻本和墨迹的比较分析,绍兴本属于摹萧子云本的结论,相信可以成立。那末它摹于何时呢?东汉史孝山《出师颂》,在南朝梁时被萧统选编入《文选》。至唐显庆三年(658年),李善向朝廷进呈《文选》注本。自梁至唐,无雕版印刷术,只能靠抄本行于世。直到五代孟蜀时,《文选》才镂版印行。宋代发明活字印刷术,遂盛行《六臣注文选》本。绍兴本有些文字摹错,是母本漫漶不清的原因,如果当时有文本可参照,它完全可以依本纠正。正因为无本可依,才出现至今看来不该有的舛误,这恰恰从反面证明,它至少是五代以前的摹本。米友仁凭着他睿敏的鉴定古书画目光,审定它为隋贤所书,并非是无据之论。
  《出师颂》的古写本,在历史上曾经存在过多种,在书法史上备受帝王、书家和文人的珍视。至今最高古的南朝梁萧子云的手迹已荡然无存,宣和天府本墨迹也杳无踪影,唯有绍兴内府本硕果仅存,犹为我们提供了除西晋陆机《平复帖》之外,最高古的章草书原迹,它无愧是中国书法史上的瑰宝。
  (作者为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主任、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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