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意之由来及演变 】
历来有一种看法,认为如意是自印度伴随佛教传入中国的,那么其“古”亦很难古过东汉了,但是揣度文献似乎又并非如此。
·如意,梵名阿那律,秦言如意。《指归》云:‘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刻作人手指爪。柄可长三尺许,或脊有痒,手所不到,用以搔抓,如人之意,故曰‘如意’。
——北宋 释道诚 《释氏要览》
爪杖,印度佛教僧侣搔背的一种用具,梵语名“Anuruddha”,音译作阿那律、阿那律陀等,本意为“无灭”、“无贫”,在《优婆塞戒经》、《四分律》等佛教典籍中与挖耳勺、刮舌刀、锡杖等并列,为南亚次大陆佛教徒随身装备之一。
·(三国孙权时)掘地得铜匣,长二尺七寸,以琉璃为盖。又一白玉如意,所执处皆刻龙虎及蝉形,莫能识其由。使人问综,综曰:“昔秦皇以金陵有天子气,平诸山阜,处处辄埋宝物,以当王气,此盖是乎?”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一
《酉阳杂俎》引述三国时期的《胡综别传》,谓孙权曾掘得秦始皇所埋白玉如意,又称秦时埋之“以当王气”,可见秦时如意已属极有分量的宝物,这是目前所见我国较早的如意纪事了。近年的考古发现则更为真实可信。在山东曲阜鲁国故城出土两件东周牙雕残器,器一端形如手掌,指尖弯曲,下连圆柱形长柄,与习见的搔背用的爪杖非常相似,应为我国最早的同类实物遗存。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断,爪杖本为中国所固有,且不会晚于战国秦汉间而并非所谓舶来品。
“如意”一词亦来自民间。汉高祖刘邦与戚夫人之子即以之为名。这说明至少在西汉、甚至更早,“如意”就是个有吉祥含意并可用作人名的好词。根据早期译经者用“如意”译印度佛教徒携带的“阿那律”可以推测:1、在译经活动展开以前,我国的爪杖必已有“如意”之称,且相当常见,不致引发误解;2、虽然古印度的阿那律形状如何有待参阅相关材料,但其功能与中国爪杖相同应无疑义。佛教的传入对中国的思想、文化乃至日常生活领域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龙门石窟、敦煌壁画等佛教造型艺术中较多地出现了如意的图形,不难想见,佛教对提升如意的地位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高祖之将起义也,阐文深劝之,颖胄同焉,仍遣田祖恭私报高祖,并献银装刀,高祖报以金如意。
——《梁书·卷十二·列传第六》
“如意”因其名称之吉祥,加之与佛教的密切关系,使其渐渐脱离本来的实用功能而成为贵重之物,成为高士和贵族之间相互馈赠的含有美好祝愿的礼物。
·初,孝文欲观诸子志尚,大陈宝物,任其所取。京兆王愉等皆竞取珍玩,帝唯取骨如意而已。孝文大奇之。
——《北史·魏本纪第四》
北魏孝文帝据皇子们所选取的宝物来观察他们的喜好和志向,唯有拿起如意的元恪大受父王的重视,后来即位做了宣武帝。可见如意远非一般的宝物而足以觇人之气宇。
【 如意之涵义及作用 】
高僧们手持如意即可升座讲经说法,手中的如意标志着宣讲佛法的权力和崇高的地位。六朝时贵族知识阶层清谈之风甚盛,麈尾之外,如意往往也被用之以助谈兴。以至于如意不复是普通的僧徒日用器,而成为佛教弘法与仪礼中必备的道具之一。这种风尚甚至使得魏晋以迄隋唐的一些菩萨造像成为手执如意的形象了。由是,如意更加深了其象征吉祥美好及聪慧睿智的不凡意义。
·(竺昙猷)后移始丰赤城山石室坐禅。有猛虎数十蹲在猷前,猷诵经如故。一虎独睡,猷以如意扣虎头问:“何不听经?”俄而群虎皆去。
——《高僧传·卷第十·竺昙猷三》
·(释慧瑜)手执如意于座而卒。
——《续高僧传·唐荆州玉泉寺释慧瑜传十二》
·众共谋议,若非蜀炫无以对扬,共推如意以将付炫。炫既为众所推。又忿张宾浪语。安庠而起徐升论座。 ——《续高僧传·卷第二十三护法篇上》
天竺(印度)来的高僧以如意敲醒酣睡而不听讲经的猛虎,玉泉寺的大师则在辞世之际郑重地握持如意。在北周武帝废佛的辩论大会上,众僧“共推如意,以将付炫”,而作为佛教徒发言人的智炫则“徐升论座,坐定,执如意”,才开始辩论。存亡之际,尚且不忘气定神闲地把持如意,可见如意在汉化佛教仪礼中的重要地位。
·陈林道在西岸,都下诸人共要至牛渚会。陈理甚佳,人欲共言折,陈以如意拄颊,望鸡笼山叹曰:「孙伯符志业不遂!」于是竟坐不得谈。
——《世说新语·豪爽》
大家见陈逵(林道)论理卓越,便群起而攻之,欲一起驳倒他,陈逵却不屑于舌战群儒,用如意拄着面颊,遥望古战场叹息三国时的孙策未能实现宏大的志愿。这是执如意者胜出众人的又一个例子。
·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唾壶边尽缺。
——《世说新语·豪爽第十三》
高士随手用如意击节慨叹,以助慷慨激越之兴。
·帝尝以书案下安鼻为楯,以铁为书镇如意,甚壮大,以备不虞,欲以代杖。
——《南史》
南朝齐高帝特制铁如意,以备意外之时用以搏击。如意的这种用法大概是个特例,但也可见当时王公士族的生活处所少不了如意。
·自宋、齐以来,公主多骄淫无行,永兴主加以险虐。钧形貌短小,为主所憎,每被召入,先满壁为殷叡字,钧辄流涕以出,主命婢束而反之。钧不胜怒而言于帝,帝以犀如意击主碎于背。
——《南史·列传第五十殷钧》
公主骄横而没有品行,驸马告状,父王一气之下将手中的犀如意打在女儿的背上,竟至碎裂。
·“如意足以与卿为谈柄也。”
——苏鄂《杜阳杂编》
唐文宗赐辟暑犀如意予诛灭宦官、清除藩镇的李训,名为谈柄,实则权柄也,并祝这位得力的大臣行事如意。
·睿乘素木舆,执白角如意麾军,一日数合,英甚惮其强。
——《梁书·列传第六》
如意到了将军们的手中即成为发号施令、指挥作战的工具。史书中记载的这些手执如意的将军有常胜将也有败将。梁代这位韦睿虽体弱不能骑马作战,但乘木舆督战,颇为敌人所忌惮,他手中的白角如意所指之处大破号称百万的北魏军队,被魏军称为“韦虎”。
·虞世南以犀如意爬痒久之,谈曰:“妨吾生律半工夫。”
——唐冯贽《云仙杂记》卷三
可见此时如意的用途虽有所增加,仍大致不脱其原始形态,只是爪杖的美称,同物异名而已。而自唐代以后,“如意”与“爪杖”日渐分离。"爪杖"指称那些用于搔背的工具,后来又别称痒和子、孝顺、不求人等,却不再称“如意”,其制作简单,保持原始形态直至今日。而“如意”则材质珍贵,造型优美,有吉祥寓意却无实用价值。二者并行不悖,但后者不断地演变,含意愈见丰富,制作日益精工,成为引人瞩目的工艺品类。
【 如意之诸类材质 】
历代用以制作如意的材质,除前引文献中提到的玉、金、铁、白角、水晶等,还有玉精,《云仙杂记》载文宗执玉精如意;折角,《世说新语·排调》载殷羡赠送折角如意予庾翼;琥珀,《拾遗记》卷八载“吴主见而喜悦,以虎魄如意抚案即折”;竹与竹根,《南史》卷五十载齐高帝赐明僧绍竹根如意,又唐释皎然亦有《赋得竹如意送详师赴讲》,似乎竹如意与高僧大德之间的关系特别密切;犀角,《南史》卷六十载梁武帝以犀如意击永兴公主;又梁昭明太子萧统作有《谢敕赉水犀如意启》,又《续高僧传·智顗传》载其曾以犀角如意等为礼物。日本奈良正仓院今藏相当于唐代的犀角黄金钿装如意、犀角银绘如意、斑犀竹节形柄镶青金石如意等多柄实物,制作精美,装饰华贵。诸类如意中,以犀角如意见诸史料与遗存者较多,犀角可能是当时制造高档如意的常用材质。
【 如意形制之流变 】
魏晋南北朝以来,如意的形制以柄首呈屈曲手掌式为主流,与前述东周如意一脉相承。文献记述可资为凭。如《酉阳杂俎》卷三载释不空以手影模拟如意,与罗公远调笑;而五代义楚《释氏六帖》卷二二谓:“因作如意,尤象龙爪”,均文义显豁,不难推想。再证之以龙门石窟多处北朝的文殊造像、南朝“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雕、初唐永泰公主墓壁画、榆林第25窟中唐文殊变、唐孙位绘《高逸图》等直观材料,所描绘的如意均为此形,都是很有力的证据。正仓院所藏如意,其柄身多有装饰,柄首已不写实,简化为微展的扇形,弯曲的指端雕作连弧状,则依然存有最初的痕迹。如意的大小约为半臂长短,约60cm,不过,在龙门石窟北魏正光六年(525年)刻“帝后礼佛图”中,仕女抱持之如意却极为长大,如其比例无误,则或已超过一米,不知是否为仪仗专用。从表现如意的图像里,我们不难看到如意的一般执握方式,既可单手竖执、斜执或平举,又可双手斜托,还可抱于怀中半倚肩臂,左右方向似无严格规定,柄首弯曲的指爪则多朝外或朝下。
如意发展至唐代出现了新的形制。其柄身扁平,顶端弯折处演化为颈部,柄首作三瓣卷云式,与指爪微曲的手掌形如意很不相同。显然,这种如意更为美观,但却已不适合于搔背之用。法门寺出土鎏金银如意、正仓院东大寺藏五狮如意及阎立本绘《历代帝王图》中陈宣帝、文帝所执如意,都是类似新形的如意。在前引《释氏要览》中还有“如意之制,盖心之表也,故菩萨皆执之,状如云叶,又如此方篆书‘心’字故”等语,至于是否篆体“心”字真的影响了如意的形制,尚难以确知。由于“心”形如意将柄首前移,加入了弯曲的颈部,使柄首与柄身各自独立,为后世多变的如意造型奠定了基础。
【 唐宋之后如意的衰落 】
晚唐以后,士族社会已趋瓦解,贵族世家执持如意以彰显身份的传统已然式微。社会层次重新建构后,自宋金至明前期,如意的发展陷于停滞,于史料中出现的频率明显降低,即便涉及也有相当比例是出于《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汇辑前代遗闻的著作中,如宋代谢翱《铁如意》诗:“双执铁如意,击碎珊瑚柯”,引晋人故典。在石窟雕刻、寺庙壁画及绘画作品里,如意仍然执于文殊等佛教人物之手--执持者的范围显得更狭窄了。
虽然这个时期如意的演化缓慢,但依然有些值得留意的现象。从图像材料看,如意柄首的三瓣云形基本未变,但有向灵芝式转变的趋势。柄身曲线更为柔和优雅,且出现镶嵌珍珠及装饰纹样的情况。明屠隆《考槃余事》也曾记一如意“炼铁为之,长二尺有奇,上有银错或隐或现,真宣和(1119-1125年)旧物也”。
明代以来,文人阶层出于好古的心态,将如意逐步纳入书房文玩的系列,如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笺》里就把如意列在《起居安乐笺》,这无疑为如意的进一步发展准备了条件。而随着世俗化的观念开始渗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吉祥用语、吉祥图案等应运而生,如意凭其嘉名也满足了这种社会心理需求,赢得越来越多的喜爱。
明成化皇帝朱见深《岁朝佳兆图》轴
到了晚明,已有若干如意实物流传至今。以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为例,可以断为此时的如意数量不多,只十数柄,或铁或铜,均为金属制成。其中突出的有赵南星题铭错银铁如意,四出葵瓣式柄首,细颈,扁方体,通体错银文字及纹饰,古雅沉着;“胡文明”款鎏金铜如意,修长秀美。其余各柄风格近似,都是带有明显的文人趣味的仿古作品。此外,还有另一种以天然竹、木为材料制成的如意流行一时。《遵生八笺》“如意”条:“近得天生树枝摩作如意,精巧入神,复得竹鞭,树枝屈结,如意肖生,柄亦天成,不事琢磨,无一毫斧凿痕,执之光莹如玉,其坚比铁。”其实,这类天然竹木如意也是仿古之风的产物。早在唐代李德裕所作《竹如意赋》中就有“彼用玉之为宝我则不谢其贞,彼用铁以为固我则利在手轻”,“素质或轻于流俗,贞姿或重于高贤”等语,将竹木如意被知识阶层爱重的内在原因讲得很清楚了。天然竹木如意的主导位置一直持续至清代初期。由于断代的困难,我们很难把晚明与清初的此类作品准确地分开,总体而言,大都逸趣横生,别具风姿。
【 “处处座之旁,率常陈如意” 】
三希堂内景
清代,特别是从乾隆至慈禧统治时期,是如意发展的顶峰。因为皇家的需求和宫廷造办处的参与,使其不仅在数量上大大超越前代,而且形制丰富,某些异形作品甚至突破了原有的如意结构;选用的材质除金属、竹木外,玉石、陶瓷等无所不包;制作工艺精益求精,多能代表相关门类当时的最高水平;装饰手法变化多端,异彩纷呈,尤其是配以编扣美妙的各种所谓“中国结”,如盘长结、铜钱结、蝴蝶结、喜结、寿结等,取得了和谐的视觉效果,也增添了如意的韵味。不过,清代如意所承载的意蕴已经随着社会观念的世俗化而日趋浅薄浮泛,几乎完全退化为"吉祥如意"的符号。而且,有些如意之上还要再堆砌类似的装饰题材,如灵芝、蝙蝠、三多、八仙等,使这种对吉祥寓意的强调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而正是因为如意只有一般的吉祥寓意,每逢喜庆均可使用,比之从前已经变得泛泛了。
如意被赋予的温馨祥和的色彩更为单纯和鲜明,使得如意的使用在清代变得非常宽泛。
宫廷里逢喜庆年节,皇帝、皇后、太后寿诞,臣子们都要进献如意以表祝福。姚之元在《竹叶亭杂记》卷一里记述:“年节王大臣呈进如意,取兆吉祥之义也。自雍正年间举行,嘉庆元年,贝勒、贝子公等,以至部院、侍郎、散秩大臣、副督统,俱纷纷呈进两份。”约从乾隆中期开始,如意一般均在各地贡品中位列于前,且多为9柄成套,取《诗·小雅·天保》中“九如”:“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之喻,其义最吉。乾隆十六年(1751年)、二十六年(1761年)皇太后六十、七十寿辰,多日恭进"九九"寿礼,都有如意9柄,占一九之数,可见其重要程度。在清宫"贡档"等官方文献中,关于进献如意的记录很多,此不赘引。流传于今的还有一套60柄金如意,每柄上有不同的干支纪年,合为一甲子,是乾隆六十万寿(1770年)时王公大臣所进,极为罕见。另有一例值得提起,据《清实录·仁宗实录》载,和珅探得乾隆册封皇太子谕旨内容,即提前献如意给后来的嘉庆帝以示拥戴,结果弄巧成拙,反成其倒台的二十大罪状之首。嘉庆后来一反乃父之风不喜如意,还宣谕禁止无节制地贡献如意,也许或多或少地是受到了这一事件的影响吧。如意同时也是皇帝赏赐臣下之物,甚至是赠送外国使节的贵重礼品。晚清时,如意又使用于婚礼中。今存实物中有带喜字装饰者,应是陈于凤舆、欢床或为帝后互致的礼物。影响所及,民间也以如意作为定婚的信物。即使皇子的“洗三”仪式亦少不得如意。如《全贵妃遇喜四阿哥底簿》载,道光十一年(1831年)皇四子奕詝洗三,皇太后、皇后、和妃、祥妃等都送如意为贺。清代宫廷内如意耗费量最大的还是用于陈设。乾隆有诗云:“处处座之旁,率常陈如意”。英使马葛尔尼在《乾隆英使觐见记》里则述其“所经各宫或各屋,必有一宝座,宝座之旁,必有一如意”。从表现室内景观的宫廷画作中确也不难找到如意的形影。
养心殿西暖阁勤政亲贤内景
如意发展至此已与珍宝无异,只是财富与权势的象征罢了。如查抄和珅家产时所得玉如意120柄、镶玉如意达1601柄,比之道光十五年(1845年)清点内府时的242柄玉如意多出何止倍蓰,足见和珅之财势。
晚清以迄民国初年,如意与其它种类的传统工艺品命运相似,逐渐衰落,除去一些大型的三镶如意尚有可观外,大都陷于因循与粗陋。
经过以上简略的勾勒,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如意漫长的演变过程。可以说,如意虽小,但它所折射出的人文历史背景却极为深广。
(作者:刘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