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刘九庵先生                            杨  新
缅怀九庵学兄                              耿宝昌
昭昭鉴书画 谦谦待世人——忆刘九庵先生     肖燕翼
纪念刘九庵先生
杨  新 
       故宫博物院最近举办《五十年入藏文物精品大展》,在一幅明代大画家徐渭创作的《四时花卉图卷》面前,我久久地凝思,不忍离去。我不单单是在欣赏画家那奔放豪爽的笔墨,也不单单是琢磨画中那韵味深长的题诗,而是在回想捐献这一杰作的人。他的音容笑貌,反复盘旋在我的脑海中。他,就是著名的古书画鉴定家刘九庵先生。他的逝世,不但是故宫博物院的重大损失,也是文物界特别是书画鉴定界的重大损失。
       刘先生1915年出生于河北冀县农村,十四岁到北京琉璃厂悦古斋当学徒。这是一家专营古旧字画的店铺,由此他与古书画鉴定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由于在这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绩,1956年被调到故宫博物院,专门从事书画的征集、鉴定和研究工作。我初到故宫的时候,曾请教过刘先生:“你是怎样学会书画鉴定的?”刘先生轻轻地乐着说:“当时琉璃厂一带有许多字画,当铺封货,也有字画公开拍卖,我都去看。那么多名头,哪能知道,我就暗暗地把名字记下,回来查书,下次再见着,就不陌生了。”“那怎么知真假呢?”我接着问。他继续说:“这要慢慢来,开始我为画店送作品到一些收藏家家里,总是用心听他们的评论。后来自己也买,没有把握,就买小名头,回来反复琢磨,买错了也不致吃大亏。那时的东西多,可资比较的也多。看得多,听得多,记得多,比较得多,这就会了。”很多人对刘先生的印象是他不多说话,但这一次他对我似乎话很多,他对琉璃厂一带古董店、古董交易及—些人物,知道得很多。后来我想专门找他和另外一些老先生专谈这些掌故,谈一些重要作品的流传情况,谈收藏家的收藏和书画鉴定的经验,并将它们记录下来,可惜由于行政工作缠身,未来得及组织这一活动,刘先生竟然先走了。
       九庵先生学习书画鉴定的经历很特殊,他在书画鉴定上一个突出特点是对一些所谓“小名头”非常熟悉,其中又特别是明清时期的书札。这些往往是被那些大藏家所忽略的。我在美术学院教课中只讲“大名头”,进了故宫博物院以后,才知道“小名头”的作品比“大名头”多得多。陈列展览、编书出版,都离不开这些“小名头”,尤其在研究中不可缺少。明清书札更是难于整理,上款、下款往往不容易弄清楚是谁,而此中却保存了大量古人行事为人的重要信息。碰到这类问题,我总是去请教九庵先生,他三言两语便解释清楚了,同时还能提供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同一个人的什么作品。九庵先生两次参加大规模的全国书画巡回鉴定,所见到的古书画成千累万。他不但心记,而且手追,非常辛苦地作笔记,回家作整理。我经常看到他伏在办公桌上,不断地翻看他那些小本本,用笔来回钩钩画画,或誊抄,几十年如一日。他曾经送我他编著的《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就是数十年来钩钩画画的成果之一。这本书虽然说是在郭味渠先生所编《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的基础上增补刊误而成的,但两相比较,却有甚大的差距。郭先生的书,大多是根据文献著录、印刷出版物等资料纂集而成,许多作品和资料没有经过仔细的甄别,因而提供信息的可靠性要打些折扣。九庵先生的书则不同,主要汇集的是大量的实物资料,有据可查,有物可证,而且都是经过他亲眼过目并审慎鉴别过的,因此可作为文献资料供后人引证,不仅只是个索引。郭先生的书有开创之功,九庵先生的书则有继起之贡献,使美术史研究者和从事鉴定工作者受益匪浅,功德无量。他的勤恳和韧性,他的机遇和细心,他的专一与精审,是其他人所难以全面具备的。美术史和书画鉴定界庆幸有刘老其人。
缅怀九庵学兄
耿宝昌 
       文博界著名古书画研究专家刘九庵学兄,夙有“和气老”、“寿星老”之美称,孰料晚年一再迭患血栓,终至不起,使民族文化研究领域失去一位古代书法绘画研究的巨子,也使我失去一位莫逆之交的好学兄、好楷模,令人不胜悲痛和惋惜。
       我与九庵兄本是半个同乡,早年又是未曾谋面的一门师兄。后来他转业悦古斋改攻书画,我从事陶瓷。60年代,共事在故宫博物院。70年代末同下放去湖北向阳湖干校。在干校期间,我们一些老弱病残在电锯室劳动。一次我的左背肋骨骨折三根,动作艰难,每日起卧,竭赖刘兄耐心搀扶、热情照料。每念及此,感激之情刻骨铭心。重返故宫工作以来,刘兄时有社会活动,出差、出国,每每与我同行,因其较我年长,我也责无旁贷地照顾他。1997午上海博物馆新馆开馆,他已购得机票,当得知我也前去,毅然退掉机票,改乘火车同往,足见彼此情谊之深。
    刘兄一向重信义、不爽约。有一次应约到某博物馆鉴定书画,临时遇特大风雪,八十余岁老翁不顾家人劝阻,坚持前往,终因雪大路滑摔伤骨折而不悔。
       作为文物工作者,刘兄对工作一丝不苟,格外认真。80年代初,我与他常被文物局共同派出一起工作。他总是守时、耐心,对大批书画必定一一过目,不使遗漏。一次在青岛工作行将结束时,他还在待处理的烂纸堆里拣出国家一级品林良绘的大画轴一幅,使之免于损失,类似的事情在西安小雁塔也曾有过。他参加全国书画鉴定先后两届,历时十多年,对过手之物无不认真推敲,详做记录,甚至深夜操作,清整当天工作,从不拖拉。这些我亲眼目睹的事例,充分体现刘老对事业的高度责任心。他还积累资料,增补《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并写了不少有关书画的文章,为后代学者留下宝贵财富。
       刘老品德高尚,谦虚谨慎,尊重同事与同道,启迪后人,从不信口开河表现自我,不愧是一位真正有素养的文博工作者,其作风堪为老一代人职业道德之表率。早在40年代。刘老就已成为屈指可数的书画鉴定专家,尤以名人书札鉴定更为独到。他独钟徐渭书画,专心临习,取其精髓而别具风格。我求得刘兄墨宝“芝兰室”横幅,悬之斗室增辉,成为永久纪念。
       刘老为人和蔼,诲人不倦,有求必应。有人前去请教,他总是和颜悦色,详尽述说,使之全面了解。他治学严谨,孜孜不倦地帮助青年。尤其在故宫举办真假画对比展期间,他传授古书画鉴定的奥秘,毫无保留。茶余饭后,他也不保留地谈论书画中的谜,诸如谭木匠仿郑板桥,伊秉绶绶字借笔等问题,既使人增添知识,又为学者提供了宝贵资料。
       刘兄耄耋之年,身患严重糖尿病,并拖着骨折的残腿,仍旧坚持正常上班,手拄拐杖,颤巍巍地走向很远的库房;坚持著述不辍,照常去参加社会的学术活动。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刘兄真诚热爱祖国文化、尽心尽力保护祖国文物的赤子之心。他曾七次将自己多年收藏的名贵书画累计一百多件捐献给国家。故宫博物院五十年入藏文物精品大展展出的徐渭墨绘《四时花卉图卷》,就是其中的精品之一。
       九庵学兄一生,为文博事业鞠躬尽瘁,功绩丰伟,真正做到了像春蚕那样,把最后一根丝都吐给了人民。
昭昭鉴书画 谦谦待世人——忆刘九庵先生
肖燕翼 
       一代书画鉴定家刘九庵先生溘然长逝。人们惋叹他的离去。我仿佛依然如故地按照刘老的吩咐、刘老的心愿,为他料理着一切事情,但这一次,却是料理着他的后事。我侍从过二十年的老师已经离开了人世。“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一生的治学、—生的为人,又分明同他的名字一起留给了后人。
       七十年前,一辆大车满载到北平谋生的人由河北冀县出发,一路上,车把式心疼牲口,不断地吆喝着车上的半大孩子们下车跟着走。就这样,车上的人轮流坐着、跑着,到了古都。这中间,就有当年十四岁的刘九庵(原名久安),他从此开始了与古书画结缘的生涯,开始了不能用勤奋一词完全涵盖的生活,而是酸、甜、苦、辣俱全的艰辛一生。经在琉璃厂工作的二叔托人介绍,他到古文化街琉璃厂的字画店悦古斋学徒,三年没有尝过坐的滋味。他勤奋好学,一天忙下来,晚上别人睡了,他偷偷点上煤油灯,查书做笔记,立志学到本领,早日自立,一干就是十二年。从悦古斋出来,他移居南新华街土地祠。偶与刘老闲话,说起土地祠,越说我越感亲切。原来土地祠后改为南新华街小学,是我读完小学的地方。我读书的课堂正是刘老当年栖身之所。当年的刘九庵,身无分文,靠的是行业中相互提携的不成文规矩,可以从熟悉的、彼此信任的书画店,挑选一些滞销的字画去营销、代售。卖得出,按店中所定价交还货款,赢余归己;卖不出,原物璧还,分文不取。全凭一个信字。这也成为先生一生为人的信念。初时,稍有所获,小心放在床褥下,不料又被人窃去。先生淡然说起往事,了无怨言。先生一生为人谨慎,其大小挫折料想何止成百上千。前几年,为协助先生研究一通明人信牍,先生拿出早年笔录的寓目书画记。笔记用小楷工书,初一看,两人眼光相对,畅然而笑。原来那小楷,全然仿书先生已经考出的明中期书法大家王宠一种典型赝作。先生说,那时人家都当作真迹,写得工整的,又当作王宠的精品。要研考的一通明人信牍,因尾书“阅后焚毁不存”的字样,事关时人、时事之违碍,只与亲密者道之,故彼此心照而不书名款。然虽无名款,先生已知书者为谁,并由此断定信牍中的重要文献价值。信牍书者为明人张凤翼,信中内容涉及当时权相张居正,涉及著名画作《明上河图》。于是,它为《清明上河图》的流传添上了一笔鲜为人知的故事;于是,先生撰《有关<清明上河图>的一通明人尺牍》,发表于《收藏家》杂志。
       往事历历,类似的事例不胜枚举。昔日胡适博士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之言,对书画鉴定来说,只能行之一半,即小心求证,万万不能大胆假设。即如上述明王宠书法的鉴定,已有文献或明人尺牍中道及时人代笔、仿书事,于是先生才开始了小心求证的考鉴研究。谁曾为王宠代笔,仿书有多少种典型的样子,于是先生撰文《王宠书法作品的辨伪》,文后附录已出版的王宠书法作品,一一指出真者为何、赝者为何。学习、研究王宠书法的人,不能不先读一读这篇文章。
       因常与先生晤谈,对先生研究书画之特点,初时颇觉繁琐,后来才为之心折。先生研究八大山人书画,可谓是玲珑宝塔拆碎不成片断,但却实在是全塔、片断的辨证。从八大山人作品的署款特点起,先生辨明了传綮款、个山款、驴款、八大山人款的不同时期,又辨明了八大山人款各种写法的不同时期。继之辨明了八大山人画禽鸟之圆目、方目的不同时期;画禽鸟单足而立,画树石形状之上大下小,画鱼不画水等特点。每个时期的区别皆有寓目、考鉴过的一批作品作证。信证俱全,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为之叹服。先生一生功力,由此可见一斑。先生先后撰成《记八大山人书画中的几个问题》、《再记八大山人书画中的几个问题》、《记八大山人、澹雪、朱容重等书画合册》等专题论文。
    最让同行称道的是,先生鉴考出一大批明代书法大家祝允明的书法伪作,数量达数十件之多,遍及公私单位和个人收藏,作伪者是祝允明的外孙吴应卯和文征明的五世孙文葆光。1964年,先生与著名书画鉴定家张珩、谢稚柳二先生赴天津考察,在天津历史博物馆见到款署吴应卯的草书一幅。未及展至卷尾,座中人皆曰是祝允明草书。及见署名,方知为吴应卯。又曰,此人若伪书祝允明,大概无人能识破。先生以一生勤记的好习惯,自然记录在册,同时始终心存一桩疑案。二十余年后,先生随国家文物局组织的全国古书画鉴定小组赴天津,约以再瞻吴应卯此卷草书,终于解决心中存念,不是若此人伪作祝允明书如何如何,而是此人确曾伪作过大量的祝允明书作。先生已经研究再四,不过最后印证一下而已。这一种伪祝允明书作,向无人怀疑。伪作的卷后题跋,最早有明万历年间的詹景凤,最晚的至民国时代人,皆以为是祝书真迹。可以说,明万历年间的吴应卯、
       九庵先生由于勤奋、细心,又善于整理总结,往往使他能从细微变化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是他从事鉴定工作的又一个特点。例如他在大量传世祝允明书法作品中,发现、辨识出吴应卯、文葆光的伪作,这是二十余年念念不忘的思考积累的结果。又如《记八大山人书画中的几个问题》一文,将八大山人一生的传世作品,经过鉴别排队,从中找出印章、款式的变化规律,在信札中考证八大山人生平事迹等等,为美术史研究和对八大山人的艺术评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在讲授“书画款识的作伪与识别”和“吴门画家之别号图及鉴别”等课程时,也是以大量的实物资料为依据,找出它们的历史演变过程,不但有说服力,而且令学者易于掌握运用。记得九庵先生曾对我说过,他早年学习书画鉴定时,曾听人说过一些“决窍”,如八大山人画树时总是根部很小等,他就记住这些。他说:“这最容易上当,搞鉴定还是要自己去总结,去摸索规律。”他正是这样去实践的。在鉴定上,他很少去高谈理论,而是扎扎实实地—个一个去解决问题。他主编的《中国历史书画鉴别图录》就是一本很实用的书。
       九庵先生待人非常诚恳,处世也小心谨慎,从不与人相争。记得在文化部五七干校时,我们同在—个班,同睡一个通铺。那时运动非常激烈,无论大小会议,很少见他发言,即使非表态不可,他也只说自己,从不伤及别人。组织上安排我俩“一帮一,一对红”,并规定有“谈心”时间。那时我是被怀疑对象,九庵先生则自认为是要好好劳动改造的,我们都不知道谁红谁不红,谁应该帮助谁。吃过晚饭后,我们到山头漫步,默默走着,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一言半语。时间到了,我们说“回去罢”,就这样交代过去了。然而九庵先生对待工作却是踏踏实实的,无论组织上交给他什么任务,他都认真细致地去完成。事情无论大小,他都是这样,只要去查查故宫博物院古书画部的档案卡片资料,看看留下多少他的手迹,就会了解他的工作精神。自从我担任副院长之后,在业务工作上,我经常去找他请教,他总是热心帮助。有些事情,需要召集专家集体讨论,九庵先生和其他几位老人,如徐邦达、朱家溍、耿宝昌等先生,只要你通知到人,他们都是“召之即来”,都不把我当小辈看待,而是认认真真地讨论。九庵先生默默无闻地工作,为故宫博物院、为党和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把他自己收藏的最名贵的文物无私地捐献给了国家,而从未向单位和国家索要什么。曾经有台湾记者采访我:“你们的工资待遇这么低,是靠什么来留住这些专家的?”我问答说:“专家们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九庵先生正是这样的专家。        九庵先生待人非常诚恳,处世也小心谨慎,从不与人相争。记得在文化部五七干校时,我们同在—个班,同睡一个通铺。那时运动非常激烈,无论大小会议,很少见他发言,即使非表态不可,他也只说自己,从不伤及别人。组织上安排我俩“一帮一,一对红”,并规定有“谈心”时间。那时我是被怀疑对象,九庵先生则自认为是要好好劳动改造的,我们都不知道谁红谁不红,谁应该帮助谁。吃过晚饭后,我们到山头漫步,默默走着,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一言半语。时间到了,我们说“回去罢”,就这样交代过去了。然而九庵先生对待工作却是踏踏实实的,无论组织上交给他什么任务,他都认真细致地去完成。事情无论大小,他都是这样,只要去查查故宫博物院古书画部的档案卡片资料,看看留下多少他的手迹,就会了解他的工作精神。自从我担任副院长之后,在业务工作上,我经常去找他请教,他总是热心帮助。有些事情,需要召集专家集体讨论,九庵先生和其他几位老人,如徐邦达、朱家溍、耿宝昌等先生,只要你通知到人,他们都是“召之即来”,都不把我当小辈看待,而是认认真真地讨论。九庵先生默默无闻地工作,为故宫博物院、为党和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把他自己收藏的最名贵的文物无私地捐献给了国家,而从未向单位和国家索要什么。曾经有台湾记者采访我:“你们的工资待遇这么低,是靠什么来留住这些专家的?”我问答说:“专家们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九庵先生正是这样的专家。
文葆光伪作祝允明书法,始终未曾被人识破,并被误以为祝书的一种典型,一旦由刘老揭穿,方大白于天下,不能不是书画鉴定研究中的一大突破。当代的书画鉴定研究成果远远超过古人,最突出的便是类似吴应卯、文葆光伪祝书的专题性研究的突破。当代书画鉴定家们,凡成果卓著、享誉海内外的,莫不有着这样突破古人的成果。比如启功先生对董其昌书画鉴定的研究,比如徐邦达先生对号称“四王”,即王时敏、王鉴、王翬、王原祁的书画鉴定研究,都是典型的事例。可以说,有无这样的突破,有多少这样的突破,标志着书画鉴定家的最高学术水准。刘老当之无愧地列名其间,曾取得过对明王宠书法、清八大山人、金农书画,以及对张大干伪作名人书画等一系列专题突破的成果,均有研究论文刊世。
       浓缩一生鉴定经验的,是刘老晚年编著的《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先生撰《前言》一篇,内云:“书画鉴定当以目鉴为准,辅以必要考据。故本书所收传世作品,大多数作为目鉴为真迹者,择其有纪年精要者和书画家早期、极晚期罕见者栏入。少数宋元重要作品,如北宋郭熙《早春图》,虽未经目鉴实物,但有精善的出版物又公认为真迹的,方择要栏入”。“以历年鉴考积累,凡书画作品上署干支及年岁,可以推知其生年者,约有160余人,概皆补增,又新增书画作品有干支纪年者则更多矣”。这是该书最突出的特点,也是先生一生鉴阅古书画,留给后人的最可宝贵的财富。先生一生鉴阅书画数万,每阅必作记录。该书以“年表”形式序列,故只能择有干支纪年的一部分作品,且又只择真迹而精要者,已是厚厚的一册。从作品上有干支、有年岁者,推出书画家之生年,或是另行考定其卒年,补画史所缺者160余人,更是长期积累,不断考订的重要成果。仅此,可知先生一生治学之谨严、精细、勤奋。明文嘉赞元赵孟頫书法艺术成就时曾言:“上下一千年,纵横二万里……无有与并者”。先生编著《年表》,收宋元明清书画作品,已不止一千年,先生一生奔波于海内外鉴阅书画,更不止“纵横二万里”,至于“无有与并者”,以先生谦谦君子之风,是断乎不肯接受这样的赞誉之词的。先生一生为人谦逊,不仅对同辈专家,即使是后辈晚生,也平易待之。凡与先生接晤者,莫不有口皆碑。友人王连起曾屡次道及启功先生对刘老一生为人的评价:“刘先生待人、做事,里是里,面是面。”里者,礼也,礼数周全;面者,脸面也,顾全人与事。我对此尤有深感,仅举先生与同辈专家交往二三事,可见一斑。
       60年代中,先生与张珩、谢稚柳二先生赴北方四省市鉴定书画。那时,正值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即使专家用餐,每餐必配以地瓜干。为照顾同行专家,先生每餐只以地瓜干果腹,为的是省下细粮让给其他专家。70年代初,故宫博物院收到一批古书画,先生每天参加鉴定,亲自书写单据。期间,谢稚柳先生来京,先生忽换上中山装,当时也算得上是礼服,陪谢老一起阅看书画。每开卷,先生必亲执卷,仔细聆听谢老的品鉴,其神情有如学生对待老师。当时我颇感不解,久之,便明白了先生的为人。90年代初,我陪先生赴上海。那时先生已年届八旬,摔断了大腿,手术后刚刚痊愈,手扶拐杖,步履蹒跚,每每需人在旁扶持。几天忙碌下来,一天晚饭后,先生要去看望一到上海就准备去看的老友谢稚柳先生。看到先生那副样子,我几次劝阻不成,还是扶持先生步行去谢老家。谢老询及《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的出版情况,屡加称赏之余,赞以“不是抄书”。谢老与刘老同是两度参加全国书画鉴定小组的成员,比他人更深知《年表》一书凝成的甘苦。他们相见时那种溢于言表的亲热之情,相互敬重的神态,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刘老为人不爽约,在大雪天外出为某博物馆鉴阅书画,不幸因路滑而摔断腿,他对我回忆起说,摔倒后已不能起来,自己将腿摆正,随之大腿又瘫向一边,最后靠路人帮助进了医院。事后,家人免不了埋怨,我也从旁劝解,刘老却自有道理,说有人来找,必是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此其一,能多看一些书画,不仅自己多些见识,又可以讲给年轻人听,因为年轻人不可能有这样多的机会,此其二。语气斩钉截铁,别人还能说什么呢?只是这条残疾的伤腿,不知拖累了先生晚年多少欲做的事。
       在师从先生的后辈晚生中,我是时间最长,获益最多的一个。记得初到故宫博物院工作,即与先生同在一个业务组,得以随时请教。一次我向先生请教,先生一时未答,不料次日一上班,先生即拿出一篇工楷抄录的所查资料给我,问题释然,我为先生对后进者的关切所感动。今年春,先生初发脑溢血,语言中枢障碍,每探望先生于病榻,先生只能以笔交谈。我通过研究馆员的资格评定后,便在探视时间去禀告先生,先生见我,急于坐起,握住我的手,面露喜色,示意索纸笔,颤抖中写下了“职称,好!好!好!”那样子,比他自己获得了一种殊荣还兴奋、喜悦。我想这不仅仅是对我,也是先生对所有后进者取得进步时内心的由衷欣慰。
       先生逝矣,追忆先生生平,临文之际,感慨万千,庶能学得先生学识、人品、敬业精神于万一,做一个有用于事业之人,于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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