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翼盦先生是我的祖父,他是光绪八年生人,民国二十六年去世,去世时只有五十五岁。
到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去世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我对他的最初印象,就是北屋正中条案上供的照片,母亲和奶奶都告诉说“这是爷爷”,照片真大,比当时的我还大。每逢年节家里要挂祖宗的画像,摆供、焚香、祭酒、行礼,印象最深的就是爷爷注视的眼睛,又亮,又有神。
后来我断断续续从父母的对话中对祖父有一点了解。知道他曾经在英国上学,学的是经济专业,回国后做过财政方面的事。知道他爱好多,朋友也多。喜欢孩子,喜欢猫。
祖父有很多室名别号,“欧斋”是较晚的斋号。祖父从学习颜真卿的字开始,以欧阳询为结束,形成自己的一家风格。三十岁上下,因为收集和临摹汉、魏碑,并且初见成效,的确有了北魏的笔意。但随着收藏的日渐广泛,大量宋元名家墨迹开阔了他的眼界,心摹手追,下笔一改前貌,但自己仍然不满意,这种苦恼直到他有意收藏欧阳询碑中的各种,并得到北宋拓《九成宫醴泉铭》以後,才开始化解。
《九成宫醴泉铭》自唐代开始流传,因为喜爱的人多,拓的遍数太多,字口渐渐就平了,后来的人动工重新凿了一遍,字口倒是深了,字形也走的差不多了,所以,拓本虽然多,但面貌神情彼此相差很多,好的特别罕见。以我祖父的经历而言,收藏碑帖三十年来,最钟情的书家是欧阳询,欧书有名的碑基本都全了,拓本也好,惟独《九成宫》只有一本明拓,至于宋拓,竟一直无缘得到。这对祖父来说,真是一件恨事。
直到庆云堂掌柜张彦生将一件宋拓拿到他面前时,兴奋的心情只能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叫做“忽睹此本,洞心骇目,几疑梦寐”,称此帖为“平生所见第一”。所以后来就有了“欧斋”的名字。这件宋拓有很多字不仅优于明拓本,而且优于一般的宋拓本。譬如,帖中“重译来王”的“重”字,从来所见都是有缺损的,这本完好,此外,“长廊四起”的“四”字,“栉风沐雨”的“栉”字等等,都是以前所见各本或已泐,或严重缺损,而此本锋棱俱在,显然可见的。这些都是北宋初拓的最好证明。这本《九成宫》的装潢叫库装本,后来也叫“漏镶本”,天头地脚比较疏阔,是明代宫中大库藏帖的标准装潢。当时祖父用四千块银圆买下了这本帖,祖父在当时属于高收入的人,但又不能算是一个真正有钱的人。他的钱始终就是自己的工资,这份工资除了日用外,就全部用在自己喜欢的各种收藏上,加上兴趣广,运气又好,总能碰到出色的东西,所以家里反而常常没有余钱。就说这四千块钱,当时是借了高利贷才算银货两清的。为了还这笔高利贷,不得不卖掉了两幅同样非常珍贵的画,一件是沈周的《吴江图卷》,一件是文征明的《云山图卷》。
祖父的字,在获得此本之後,真正成熟起来。至此,欧书的各碑,如《姚恭公墓志》、《房彦谦碑》、《九成宫》、《皇甫君碑》、《虞恭公温彦博碑》都齐全了,版本也好,所以,自号“欧斋”,我有个姐姐是这一年生的,名字里有个“醴”字,也是为了取这么个纪念。
祖父是一个兴趣极其广泛的人,从碑帖书画到古籍善本,及铜瓷玉石竹木牙角,中年以後,又开始收集紫檀花梨家具,收集精品六十余种。1954年和1976年分别捐献给故宫、承德避暑山庄、浙江省博物馆几处。
《欧斋石墨题跋》这本书是关于我爷爷所藏碑帖的,不仅有他自己的题跋,还收集了这些碑帖上前人的题跋,每一段题跋都是一篇非常有用的文章,至于我自己,的确是通过读这本书,才开始和爷爷熟悉起来,所谓先人的荫庇,所谓古文化的润泽都是这样一点一点体会到的。时光不再,天人阻隔,这是遗憾。而终于有机会,面对爷爷亲手收集的碑帖,一行行品味爷爷写下的或严肃或诙谐的识语,很高兴能在自己已经中年的时候有这样一个机缘认识和熟悉他,这也是很大的幸福。
朱传蓉
2002年7月